明明是一個狗咬人的事，但公眾只愿意相信這是狗咬狗。除了丑聞，中國人似乎什么都不信。

2011年7月10 日，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每周質量報告》播出“達芬奇‘密碼’”。該節目說著名高端家具經銷商品牌達芬奇涉嫌偽造產地，以次充好。《每周質量報告》披露達芬奇經銷的相當數量的“意大利原產”家具，實為廣東東莞貼牌加工生產，然后將其從深圳口岸出港，運往意大利，再運回上海報關回到國內，這些家具就有了全套的進口手續，搖身一變成為“100%意大利原裝”、“國際超級品牌”。

節目播出之后引發了各路媒體和公眾的熱議，接下來的幾個月，達芬奇的名聲和以往被《每周質量報告》節目揭露的各種假冒偽劣品牌一樣，可以用“臭街”來形容：微博里到處是惡搞達芬奇總經理潘莊秀華淚灑新聞發布會的照片和視頻。在公眾一片痛罵聲中，似乎又一個“假洋鬼子”即將倒掉。

但這一切都在2012年到來的時候發生了大逆轉，12月31日，《新世紀》周刊刊發了重磅報道《達芬奇案中案》。這一長篇報道用詳細扎實的調查掀翻了兩期《每周質量報告》對達芬奇的主要造假指控，并拋出了記者李文學涉嫌收受百萬“公關費”的猛料。報道刊出后一周，《京華時報》總經理崔斌因涉嫌收取達芬奇公司300萬“公關費”而被北京市宣傳部免職。

達芬奇公司方面也已經向新聞出版總署、廣電總局的舉報，指控李文學故意編發虛假報道，徇私隱匿新聞事實，并利用職務之便，聯合唐英、崔斌對達芬奇進行敲詐勒索，牟取巨額非法利益。

關心此事真相的人們應該感謝新技術帶來的錄音和錄像的便利，隨著案件當事人的原始錄音錄像等關鍵證據被傳上網，再加上《新世紀》的詳細扎實的調查，真相已經逐漸水落石出。上海市工商局之前也宣布，經查實，達芬奇公司代理的所有意大利品牌家具，海關申報材料合乎要求；赴廣東等地的調查未發現達芬奇在原產地上有偽造行為。這一官方結論也與達芬奇家居在7月的自辯公開信基本相符。達芬奇的自身的問題僅在于幾個并不嚴重的細節，遠非人們開始想象的那樣制假售假。

而《每周質量報告》的“達芬奇密碼”的報道本身遵循的就是一個已經設定好結論、再去找論據的制作手法，幾乎每個場景畫面都是精心設計的。其中的核心證人和證言都已被證偽，其中記者李學文還涉嫌有意造假牟利。

盡管主要事實已經越來越清晰，但有意思的是，許多公眾并不愿意相信事件的大逆轉。在騰訊《今日話題》欄目對此事進行了詳細分析之后，專題后的網友跟帖顯示網友并不愿意相信達芬奇的清白。“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是好東西”、“誰知道這次是不是達芬奇又成功公關了《新世紀》和工商部門？”持這類看法的公眾不在少數，這一現象背后所體現的社會心理值得反思。

其實在《新世紀》出來澄清此案之前，公眾已經錯失了幾次糾錯，看清真相的機會。比如《北京青年報》在11月份就曾發長文指出達芬奇并未制假售假，但在公眾普遍認為達芬奇就是“假洋鬼子”的氛圍之下，這樣理性的聲音猶如沸騰廣場上的某個呢喃，效果甚微。更有能力澄清真相的當然是行政執法部門的調查，上海廣東等地的海關、工商等部門的調查都表明，達芬奇沒有原產地造假的行為，但這些結論反而被很多人認為是“失職”、“不作為”，甚至被質疑是被達芬奇買通。

一切直到《新世紀》的報道出來才得以逆轉。這其中的原因，除了該報道更為詳細扎實之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它揭露出了另一個丑聞，那就是記者和報社老總涉嫌敲詐勒索。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報道的轟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在揭露一個新的、更大的丑聞的同時，順便澄清了真相，給了達芬奇公道。吸引讀者的，依然是丑聞。

    誠然，無論哪個社會的人，都容易被丑聞所吸引，但問題在于，如果一個社會的人們，只愿意相信丑聞，那就是社會的病態了。丑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個社會的普遍心理是覺得只有丑聞值得相信。

或許有人又要譴責民眾的盲從和無知。但我們更應該拷問的是，是什么造就了這種只相信丑聞是真實的社會心理。

就在上周，國家質檢總局通報指出，蒙牛等企業生產的液體乳未新發現黃曲霉毒素超標問題。但很多人依然不相信這一結論。因為人們依然記得，三鹿奶粉的“國家免檢產品”正是國家質檢總局頒發的。

人們也曾經相信專家，但在那些謊言的炮制過程中，何嘗不是經常有專家的參與？人們也曾經相信媒體，但當一個重量級的媒體去揭露了一個重量級媒體造假的時候，他們到底相信誰呢？

作者：李鐵

原載本期《南方周末》，有修改